Chapter 12·执着

从前总不相信会有对的人存在,所有的悲伤与伤害都归结成命运的安排。而今终于相信那个人会出现,所有的翘首盼望与翻山越岭都是幸运的铺垫。

[1]

那是深夜街头的飙车党,多是处于叛逆期荷尔蒙分泌过剩的青少年,骑着改装过的赛车狂飙在深夜街头,见到行人就风驰电掣呼啸而过,以惊吓别人为乐。飙车党劣迹斑斑,屡禁不止,飙车引发车祸的新闻几次报道,也未使这群亡命之徒收敛。

陈初听见赛车引擎声,便想起几日前看到的赛车撞飞行人的新闻,下意识地推开陆寻。

车并未撞上来,停在了离他们一米开外的地方,刺目的灯光带着恶意照着陈初,她无法睁开眼,只听到几声狂笑,伴随一两声尖锐的喇叭声。

陈初搞不清他们的用意,疑惑地看向陆寻。

他的轮廓在这明晃晃的灯光下模糊起来,她却可以看见他嘴角那抹浅浅的笑,一如初见,不屑、嘲讽。

他的笑容激怒了那几个男孩,其中一个扯着公鸭嗓嚷道:“喂,你笑什么?”说是男孩真不为过,嗓子还处于变声期,听起来嘶声竭力。

陈初拉了拉陆寻的手,不愿他和这群亡命之徒较劲。他反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,示意她少安毋躁。

他施施然道:“我说,你们真差劲。”

对方似乎没想到陆寻没被吓着反倒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,一时间骂声不断,马达声大作。

“不要和他们吵,这些人没有理智可言。要不,我们报警?”陈初小声道。

陆寻却指了指路边:“你过去。”

“你要做什么?”

“你过去。”

他的声音有种坚定的力量,让人不自觉去信服。陈初听话地往路边走,那伙人见她要走,有辆车紧随其后,知道她害怕,更加刻意地转动油门,引擎发出刺耳的声响。可惜他还未靠近陈初,陆寻已一个箭步绕到他身后,扯着他的领子用力往后一拉,男孩狠狠摔在地上,车子失控地撞向旁边的隔离栏。

男孩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,手刚撑在地面上,陆寻的脚已踩在他肚子上:“你不是问我笑什么吗?我笑你们差劲……”

“小心。”

就在说话间,男孩的同伙已开车朝陆寻撞了过来,好在陆寻反应及时,侧身避开,又迅速将人往后一拉,连人带车摔倒在地,刚从地上爬起,手还未碰着陆寻,已被他反手一拉一推一踢,重重地摔倒在马路边上。

“还玩吗?”

几个男孩都是十六七岁年纪,估摸着还在上学,到路上飙车捉弄行人也是贪玩,见陆寻不好对付,几人面面相觑,其中一人最先反应过来丢下同伴开车走了,剩下的见有人开溜,当下也走了,只余下两个挨了陆寻揍的还在地上躺着。

陆寻一蹲下身,原先那个被他踩了一脚的公鸭嗓已伸手抱住了头,逗得他不禁一笑:“你的同伴丢下你了,现在怎么办?”

男孩又气又恼,一脸视死如归:“那些孬种!全都是孬种!落到你手上是我倒霉,我认了!”

陆寻本就没打算和这些小孩计较,已给了一点教训就算了,却被这男孩逗乐:“你以为拍电影吗?快走吧,不过别再出来了,否则下次可不会这么好过。”他又朝他们扬了扬拳头。

回过头,见陈初一脸崇拜地望着自己:“你会武功啊?”

“去过少林嵩山和武当。”他随口道。

“真的?”

陆寻又乐了:“你还真相信?念书那会儿学过一点跆拳道,都多少年前的事了,对付几个没长大的小鸡仔绰绰有余。”

很多时候,陈初都觉得自己与陆寻不像来自同一个世界。

他的出身,他的交际,他的生活与她的天差地别,若不是因为种种意外和际遇,或许他们也不会走到一起。

他在她眼中,是孤傲的,是冷静的,是克制的,甚至是冷漠的,高高在上的,唯独与冲动不搭边。在这个夜晚,他却像青春期的少年,因为挑衅而与人大打出手,获胜后明明是开心的,仍要装得一脸无所谓。

好像一下子从云端,慢慢地走进她的世界。

她才知道,他也有过恣意张狂、鲜衣怒马的青春岁月。

深夜飙车,斗殴打架,喝醉酒了去砸商铺的玻璃橱窗,荒唐轻狂,堪称问题少年,高中时期还被送到国外,不到一年又因为顽劣被学校开除。随着年龄逐渐增长,冲动易怒的性格才稍有收敛,直到哥嫂离世,他才完完全全脱胎换骨,蜕变成眼前所见的陆寻。

她像是穿过岁月,又走到少年时期的他面前。

这些日子因为陆淼淼的伤,他始终愁眉不展,眼下少见地有了笑容:“是不是觉得没有完全认识我,我让你感到惊喜?”

陈初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,这下轮到陆寻不好意思了,没将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,问:“还要走吗?”

有了这插曲,约会似乎也没心情,但陈初还未收到陆淼淼的指示,暂时还不能回医院,恰好附近有个小公园,陈初便拉着他往公园走,没走几步,便发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劲:“你这是什么表情?”

“这公园里乌漆墨黑的,你怎么拉着我往公园钻,你想对我做什么?”

“我可以对你做什么?”

“没关系,想做什么都可以,我配合得很。”

“但我从未想过做什么?”

陆寻摊开手,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:“我说了没关系。”

两人插科打诨,混搅蛮缠,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。陈初终于收到陆淼淼的指示,于是又拖着陆寻往回走,有意没意地,她放慢了脚步。

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到了医院门口,陆寻却突然说:“过段时间,等陆淼淼出院了,我就不用这么忙了?”

“什么?”

“你不是不想回来吗?想和我多待一会。”他说。

陈初还想狡辩,那人却鬼鬼祟祟地往四周看了看,见没人,匆匆在她嘴边吻了一下,随即又一本正经地大步走在前面。陈初才反应过来,他已经走到了大厅,遥遥地问她:“你还不走?”

陈初看着他装模作样的表情,都三十岁的人了,此时还像个小孩。

先前的惊吓,这些日子的疲倦和不愉快,都在这个浅浅的吻后,烟消云散。

她叫住他:“陆寻。”

那人顿住脚步,似乎在等她说话。

陈初三两步走到他跟前,飞快在他脸侧印了一下,随即就跑。

“扯平了。”

[2]

陈初没等电梯,她跑着回的病房。

她心情很好,起初并未察觉不对劲,看到灯关了还以为陆淼淼睡了,想看她一眼便收拾东西回家。除去开始两天没护工,陈初与陆寻一起值夜,大多时间她都是回家的。

她刚走近病床,原本闭着眼睛的人突然睁开了眼,可把她吓坏了。

“你还没睡?”

“嗯。”陆淼淼应了一声,并未起身,依旧蜷缩在被窝里。

陈初说:“那我先回家了,明天再来看你。”

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好,并未与她说再见。因为只开了一盏床头灯,且陆淼淼脸上的绷带还未拆解,到了这会儿陈初才察觉到她的情绪异常低落,想问是不是与唐信闹了什么不愉快,陆寻已推开门进来了。

原先打闹没觉得有什么,这会儿碰了面倒觉得尴尬,陈初目光闪躲,不敢看他,陆寻倒是一本正经:“陆淼淼你快睡觉,明早还有检查。陈初我送你回去。”

“不用,我打车就可以。”

“那我送你下楼。”

“不用,就这几步路,不用送了。”

陆寻没有坚持,说好。这下倒是陈初有些失落,她是不希望陆寻送他,他每日这样操劳她还在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过劳死,不想他再跑来跑去地来回奔波。但她仍旧希望他多说两句什么,虽然她一定会强硬地拒绝,可他这样一副放心的态度,她倒觉得不愉快。

陈初不声不响地收拾东西就走,陆寻已给随身携带的电脑接上电源准备工作,许是怕影响陆淼淼休息,他并未开灯,屏幕的光衬出他专注认真的表情。

这会儿,她却舍不得和他生气。

陈初还惦记着陆淼淼,第二天大清早就来到医院,陆寻早早去上班了,护工不知去了哪里,只剩陆淼淼一人坐在**玩手机,兴致明显不高。

陈初极少见到这样情绪低迷的陆淼淼,不禁有些担心:“昨晚Aaron来了吗?你和他又吵架了?”

她摇摇头,说没有。

“那你怎么不是很开心的样子。”

陈初再问,陆淼淼却不愿意回答。陈初没有强求,兀自打开电脑工作,她这些天来医院陪陆淼淼都会带着电脑,也不至于荒废自己的工作。陆淼淼向来不是会憋话的人,果然陈初的文档才开了几分钟,她已经放下了手机,踟蹰问道:“陈初,我的脸是不是不会好了?”

陈初心里一跳,表面却不动声色:“怎么可能,现在科技这么发达,怎么可能好不了?谁和你说的?”

“你不用骗我,是不是会留疤,是不是会毁容?”

她没说是谁说的,但陈初大概也猜到。她和唐信说过陆淼淼的情况,却忘记告诉他当事人还不知情。她还想着要编织怎样的谎言来骗她,陆淼淼却抢先:“你别总当我是小孩子,人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,陈初,你已经告诉了我答案。”

陆淼淼没有号啕,没有崩溃,连抓狂也没有,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,镇定而陌生,一点都不像她认识的她:“Aaron什么也没有和我说,他只是带了很多水果和营养品来看我,小心翼翼陪我聊了很久的天。我虽然很开心,但也不至于被冲昏头脑,Aaron以前对我都是客气疏远,这次却很不一样,因为他在内疚,他甚至主动伸出手抱了我。而你的反应,更加确定了我的猜测,我会毁容对不对?”

陈初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,因为她知道“毁容”这个词对于女孩来说有多可怕,若换作她自己,此时指不定已经哭天抢地,崩溃撒泼。陈初只能看着她沉默地坐在病**流泪,她甚至不能给陆淼淼一个拥抱——脖子和脸上都有伤,一不小心就会弄疼她。

窗外的天骤然变暗,陈初听见陆淼淼说下雨了。

她往外一望,果真下雨了。

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,陆淼淼迟疑片刻,又道:“你不要告诉我小叔叔我知道了,就当他已经隐瞒成功了好不好?如果他知道我已经知道,肯定会更担心,最近他已经够忙够不开心了。”

陈初没有说话,她只觉得眼眶发胀。

见她不回答,陆淼淼急了:“我和你说话,你听见了吗?你答应我陈初,你答应我,好不好?”

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见到的最美好的女孩,像一块纯净无瑕的玉,你所看到的就是她的全部,没有猜忌,没有嫉妒,没有怨恨,只要你对她好,她便愿意将所有都给你,哪怕她并不快乐。

她实在太好了,好到让她无法拒绝她任何的要求。

接连几天,陆寻都异常忙碌,常常深夜才来到医院,天刚亮又匆匆离去。

陈初与他好几天都碰不上一面,就是碰上了,也是短暂的会晤。她不曾告诉他陆淼淼已知道自己的病情,他也未曾发觉,这使陈初对他有些埋怨:怎么做人小叔叔的,一点都不关心侄女。但想想,也不能怪他,陆淼淼将自己掩藏得太好,他又过于忙碌。

她纠结在这种矛盾情绪里。

陈初不曾察觉,现在的自己已将陆淼淼当成自己亲人一般,这其中有陆淼淼的因素,当然也有陆寻的因素。

盛娱近日的动**,她多少也知道一些:盛娱当家一哥以好男人著称的已婚艺人周凯悦闹出了出轨风波,证据确凿,当下代言纷纷解约,好几个正在谈的剧本也撤了邀约。除此之外,正在当红的女艺人李思琪又爆出耍大牌事件,引发了网络骂战。

大大小小事务不断,连日的风波让陆寻有些焦头烂额。

而陆寻的忙碌,倒是成全了陆淼淼,先前陆寻总守在医院,不允许唐信来探视,现在唐信一得空便可来医院探望陆淼淼。

他现在也算是当红新星,出门大多都要全副武装,也没有时间待多久,但每每来陆淼淼都激动万分,恨不得将病号服所有的褶皱都抚平,将头发一根根都梳得一丝不苟,甚至还让陈初给她涂指甲油:“虽然我住院,但不能让Aaron看到我邋里邋遢的模样。”

她翘首期盼,但每次唐信都是来去匆匆。

唐信细心也是粗心,每次来探病都会带礼物来,但却不会挑东西,不是水果便是鲜花,可能也不知道小女生喜欢什么。陆淼淼住院,老师同学和公司董事轮番来了几次,病房里堆满了营养品、鲜花和水果,但陆淼淼并不喜欢,从来都不会多看一眼,却让陈初将唐信带来的花放到病床前。

陈初转身进洗手间给花换水,又小心修剪掉上面的枝叶。

陆淼淼絮絮叨叨和Aaron说话,却许久没听到应答,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正盯着陈初的手发呆,她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表面却不动声色:“Aaron,你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?Aaron?”

直到陈初疑惑地看过来,唐信才收回视线,有些心不在焉:“怎么了?”

“你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?”

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,有些为难:“我要走了,我从片场溜出来的,等会还有一场戏。”

陆淼淼不能说不失落,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。

她住院之后,唐乐来看过她几次,唐信也是一有空就过来,有时是一刻钟,有时是半个小时,更多时候是放下东西陪她说几句话就走,她仍旧开心,一直到他出了病房,还盯着门看。

陈初多少知道唐信是因为愧疚才经常抽空来探望陆淼淼,但陆淼淼明显已深陷。陈初隐隐觉得,陆淼淼这种单方面的热情不会得到结果,总有一天会转瞬成空,她却不敢打破她的幻想,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她的希望。

送唐信出病房的时候,她叫住他:“陆淼淼喜欢你,你知道吗?”

唐信被这么一问,似乎愣住了,许久后才道:“那又怎样?”

“如果可以,你可以哄哄她吗?虽然我知道……”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,但仍旧希望唐信能够给陆淼淼带来多一点的快乐,毕竟命运对她太过残忍。

“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的?”唐信的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,他还太过稚嫩,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,当即陈初就听出他的愠怒,“陈初,是不是她喜欢我,我就一定要喜欢她?不喜欢,也要试着去喜欢对吗?”

陈初无法反驳,因为她的确是抱着这样的希冀。

“你不觉得自己自私了一点吗?怎么?把陆淼淼当成一家人了?真的以她的小婶婶自居了?这样对我公平吗?明明我认识你的时间更长一些,为什么不是我?”

“我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她是个病人,我希望她能够开心一点。毕竟,这场意外我也有责任。”

“我知道,在你心中,还是他重要。”

她以为唐信说的是陆淼淼,直到很久很久之后,她才知道,并不是。

从来就不是。

[3]

唐信几乎没给陈初反驳的机会,丢下这句话就走了,连再见也没说。

认识也有好些年,唐信向来好脾气,极少与人争执,这一次却变得敏感易怒。

他的暴躁并非毫无缘由。

唐信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,工作却毫无缘故被中止,除了《岁月轻狂,我不负你》的电影拍摄,许多活动和通告都被喊停,相当于变相的雪藏。

唐信并未在陈初面前透露过一句,还是与唐乐通电话时,她不小心说漏了嘴。

“早叫他不要走这条路,偏偏不听。”

陈初轻声叹息,唐乐不知缘由,她却清楚得很,陆寻当着她的面同陆淼淼放下的狠话她还记得,她以为陆寻只是说说而已,却不想他说到做到。

这日刚好是陆淼淼拆绷带,刚挂了电话,陆寻的电话又打来。

他似乎站在一个空旷的地方,略微听到回音,他说陈初,你方便吗,现在过来一趟。

陈初心里有事,回应的声音自然不冷不热,陆寻也不逼迫,就在那边沉默地等待她的回答。她突然问:“你抽烟了?”那边又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
相处有段时间,陈初也知道陆寻烟瘾不重,不是那种成日叼着烟的烟虫,抽烟的场合有三:一是失眠,二是极度忙碌后的休息,三是心情恶劣。眼下是白天,似乎也不像工作繁忙的样子,那只可能是第三种情况。

大概是一根烟的时间,陈初听见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,声音颓靡:“陈初,你过来一趟吧,我搞不定。”

“到底什么事?”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不耐烦。

陆寻心烦意乱,没听出她的焦躁:“陆淼淼拆了绷带,赶跑了医生,骂走了护工,将东西砸得七零八碎,现在一个人躲着不愿意开门。”

当下,陈初也顾不上还在生气,火急火燎就往医院赶。

虽然做好了千万种准备,也一次次将自己说服,找好了以后要走的路,可当命运敲门的时候,方知道想象与现实终归有差距,即便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,你仍旧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和欢迎,仍旧会崩溃、悲伤、痛苦和无法自已。

其实这结果陈初多少猜到一些,这并不能责怪陆淼淼,她能挨到这一步,已比许多人要了不起得多,单说自己,便做不到。

陈初赶到医院时,陆寻在走廊深处,临窗而立。

病房门口围了一群人,有往日和陆淼淼交好的护士,隔壁房间的病友,连老王和顾珏宇都来了,都在敲门细声宽慰。连向来面瘫的顾珏宇都少见的焦躁和急促,低声地劝哄:“淼淼,有什么事你开门再说好吗?”

可回应他的是一声玻璃落地声,以及带着哭腔的“滚”。

陈初也挤在人群里,拔高声音:“陆淼淼,你开门好不好,我是陈初。”向来被陆淼淼待见的她此次的待遇也没好到哪去,她仍旧不开:“你走,我不想见你,谁也不想见。你们走。”

眼见如此,众人只好作罢,让她独自静一静。

唯独陆寻远远地站着,遗世独立,好似这边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。

但陈初知道,并非如此。

除了陆淼淼,此时最难受的便是他。

陈初朝他走近,那原本还在低头沉思的人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,她这才看见,他的脸上有道红印子,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的,破了皮,微微渗出血珠,使他原本便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。

陈初伸出手去摸他的脸:“脸怎么了?”

他似乎才察觉到,蹙眉:“别碰,有点疼。”想了想,“陆淼淼砸的。”

“她现在情况还好吗?”

“医生说,恢复比想象中要好一些,毕竟烫伤的不是热水,而是红油汤。但还是留疤了,新生的嫩肉让脸看起来坑坑洼洼,还有些红。早先要拆绷带时还很兴奋,拆完之后闹着要照镜子,照完之后怔了很久,然后就开始哭,骂人,砸东西。”陆寻这一番话很长,他说得很慢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,“这些年来,除去她爸妈过世那会儿,我还不曾见她这么伤心。”说完下意识去摸口袋,却摸出一个空烟盒,烦躁地将盒子捏成一个小球。

陈初闻到他一身难闻的烟味,也不知怎么安慰,只得劝:“你别再抽烟了。”怕他不听,只得搬出他小侄女,“陆淼淼还是病人,这会儿心里正难过,你这一身烟味儿给她闻到心情更糟糕。”

他那只四处摸索的手才顿住。

“我现在完全不知道怎么做。嫂子以前是怎么照顾我的,我却把她孩子照顾成这样。陈初你不知道,我现在就希望被烫伤的人是我,毁容的人是我自己。”他用手抱住了头,像个无助的孩子。可陈初也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陪着他,仅此而已。

因为谁也无法替谁承受伤痛。

陆淼淼独自待了一个下午,到了晚上,门终于开了。

只是陈初没有想到,敲开陆淼淼门的人是谈夏昕——傅亚斯的妻子。

先前傅亚斯结婚陆淼淼还不乐意,拒绝参加,但后来偶然的机会见到谈夏昕倒是和她一见如故,知道她怀孕了还戏言要她生个和傅亚斯一样帅气的儿子,是女儿还要再生,生到儿子为止。

陆淼淼住院后,傅亚斯来探望过几次,谈夏昕因为怀孕被禁止来医院,这次还是陆寻走投无路给傅亚斯打了电话他才匆匆赶来,后面还跟着谈夏昕——已经怀孕五月,显怀了,比先前看到胖了一些,整个人散发着母性的光辉。

但即便是傅亚斯,也无法让陆淼淼开门,最后还是谈夏昕敲门:“淼淼,你开门,你不想看他们,我不让他们进去,我就进去看看你,给你看看小弟弟的照片,今天去做四维彩超了。你上次不是还说要看照片吗?”

里面一直没有动静,谈夏昕也无奈,对他们摇了摇头。

门却在这一刻忽然打开。

陆淼淼戴着口罩,脸上的疤看不清,脖子上蜿蜒的一片看着有些触目惊心,也难怪她一下子接受不了。陆淼淼倒是冷静下来了,情绪却仍是低落,不怎么愿意说话,也不愿意在医院待着。

她哑声道:“我要出院。”

“医生说要观察几天。”

“不,我就要出院。”

陆寻无法,陈初劝了也没用,索性办了出院手续连夜走人。

陆家在城西有栋老宅子,陆淼淼往常是住在那边,家中还有几个老佣人,这会儿却怎么也不愿回去,要去陆寻在郊区的临海公寓,也不愿意佣人跟着去照顾。陆甜甜许久没见着陆淼淼,见她回来兴奋得上蹿下跳,却见小主人理都不理它,兀自进了房间关上门。

它急得嗷嗷叫,围着陆寻打转,又去咬他的裤脚,被他冷喝了一声,受伤地躲回角落的窝。

陈初去敲门,她也不发脾气,只是带着恳求:“你们别和我说话好不好,就让我冷静一下。我一会儿就好了,很快就好了。”

陈初见状,也不再勉强:“那我先走了,明天再来看你。”

陆寻说我送你。

陆淼淼这边告一段落,陈初松了口气,不由得想起他做的那些事,当下语气就冷了:“不用了。”

陆寻不傻,也察觉得出陈初对自己的态度忽冷忽热,皱眉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陈初不想在这里和他吵,也不说话,拎着包就往电梯走,一只脚才进电梯,这边手就被扯住,还是他。

“我这边焦头烂额,你别和我耍小性子,到底什么事?”

陈初一听他这语气就火了:“没人和你耍小性子,要耍小性子,谁敌得过你陆寻陆先生陆总!唐信做错了什么?你一个心情不好就把人雪藏!盛娱是你家开的,了不起!”

陆寻闻言,面色也沉下来:“Aaron?他来找你?”

原本陈初心里还带着侥幸,见他这反应,就知道自己没猜错:“他没来找我,我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,你别总是把人想得那么坏,好像全世界都是坏人。这件事客观来讲,他并没有什么错。”

“你觉得是我做的?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个模样?陈初,你就是这样看我?”

“难道你不是吗?这不就是你一贯的行事风格吗?谁不顺你心意,你就让谁不好过,不管是对是错。”

“对,我就是这样。我有告诉他离陆淼淼远些,就算是陆淼淼去找他,他难道不会拒绝吗?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,难道他没有责任?我这只是一个教训。我不想我们为了别人争吵。”

陈初看着他,突然觉得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变。

他仍旧是那个陆寻,那个冷漠的陆寻,除了对自己重要的人好,旁的人在他眼中什么都算不上,一如草芥。

她改变不了他的想法,也不想与他争执,挣开他的手上了电梯。

陆寻没有再追来,冷冷地看着电梯门慢慢闭合。

他不曾告诉陈初,这件事并非自己做的,他向来不喜欢Aaron,但他是他旗下的艺人,他不会做亏本的买卖。Aaron被封杀,最主要还是先前他借冉书瑶过桥,得罪了华天的叶天。

关于冉书瑶的八卦并非捕风捉影,很多人以为冉书瑶这些年一帆风顺屹立不倒多少是因为盛娱捧她,其实不然,恰恰是他们的对头华天在暗中操作。Aaron将叶天捧在心尖尖上的人踩了一脚,叶天当然不会放过他。只是叶天与冉书瑶的事情双方当事人都视为禁忌,因此,他也没法同陈初解释。

只是他没想到,在她心目中,他是这样的人。

[4]

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争吵。

两人都犟着一口气,谁也不愿先低头,却十分有默契在陆淼淼面前维持着和平。

陈初每隔一天便会去看陆淼淼,她不懂得照顾人,也不知如何取悦她,偶尔带些水果零食和何婧煲的汤去看她。何婧自得知陆淼淼受伤后,每隔几日便会煲些汤让陈初带去看她,当然,前提是她不知道陆淼淼是陆寻的侄女。

陆寻要上班,没空整日在家陪伴侄女,陆淼淼也不愿意再请护工,更不愿意老宅的佣人过来照顾,见她恢复得七七八八,陆寻也没勉强,只每日让钟点工来打扫和做饭。陆淼淼受伤后身体免疫力降低,需要静养,陆寻要将陆甜甜送回老宅,说是等她恢复得当再送回来。临走时它扒着门框叫得十分惨烈,陆淼淼站在房门口看着它,终是不舍:“小叔叔,让甜甜留下来吧。”

陆寻在这个问题却是坚持:“不行,它不利于你养伤。”

陆淼淼低低地应了一声,转身进了房间。陈初瞪了陆寻一眼,想起自己还在与他冷战,当下也没有为那条嗷嗷惨叫的狗求情。

陆甜甜被送走后,陆淼淼情绪更是低落,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,几乎不怎么迈出房门,就连陈初来了,也要与她隔空喊话。陆寻家有一整套家庭影院,心情好些的时候陆淼淼会出来和陈初一起看电影,只是仍旧闷着口罩,沉默地缩在沙发的一角,一点都不像从前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,倒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头。

陈初想与她说说话,可安慰劝解她听得太多,只好同她讲八卦:“周凯悦发表声明说退出娱乐圈你知道吗?”

陆淼淼却不像有兴趣的样子,陈初别无他法,搬出了唐信:“Aaron说想来看你。”

陆淼淼眼睛似乎亮了一下,却也只是稍纵即逝,很快黯淡无光:“算了,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,估计会吓到他吧。”说完,又将自己埋在了抱枕里。

陈初还想再劝几句,大门却忽然被推开,是陆寻回来了。

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,没再说下去。

既然陆寻回来了,陈初也不想多留,起身同陆淼淼道:“时间不早了,我要回去了。”

“你今晚留下来吧。”陆淼淼突然道。

这是这些天来,她第一次主动挽留陈初,但眼下情况明显不合适:“不行,我妈让我早点回去,我过两天再来看你。”

陆淼淼见状,也没再强留,看了一眼她的小叔叔:“让老王送你。”

这次她没有拒绝,说好。

说是老王送,下了楼,却发现陆寻也跟着。原本以为他是有话和自己说,放慢脚步他仍慢悠悠地走在两步开外的地方。老王在公寓楼下候着,她刚上了后座,后面的人也跟着钻进来,坐在她旁边。

不仅她不明所以,老王也犯迷糊:“陆先生,去哪?”

“送陈小姐回家。”他说完又开始缄默,陈初自是不会与他先搭话。

公寓离陈初家有段距离,陈初兀自玩了一会儿手机,而旁边的人静谧得像不存在一般。一开始陈初还故意别转头看窗外,过了一会,忍不住偷偷望过去,却见那人靠着后座睡着了。

他的脸颊深深往里凹陷,肤色苍白,看起来疲倦憔悴。

陆寻患有严重失眠症,认识他以来总见他挂着黑眼圈,而自他哥嫂车祸后,他对在车里睡觉这事极为反对,有两次她不小心在车里睡着都被狠狠晃醒,而这会儿,他自己倒是睡得香,可见累到了什么程度。

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他,又想着自己还在和他冷战,那边他却突然睁开眼,脸色阴沉地盯着她。

陈初被他吓了一跳:“干吗突然这样吓人。”

她的语气不算好,恶狠狠的质问,陆寻却仍旧不说话,只是瞪着眼睛看她,像是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。

“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。”

陈初想问他到底梦见了什么,他却突然攥住了她的手,低声地微不可闻地说:“不要放手。”

这四个字就像钉子一样猛然钉在陈初的心上,她忽然觉得有些疼。

她想说很多很多的话,有埋怨,有委屈,可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是低着头,沉默地盯着他瘦削冰凉的手。

至于那个梦,陆寻始终没有说给陈初听。

那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好的梦。

他梦见自己与陈初还有Aaron坐在同一辆云霄飞车上,她双手牵着他们二人。意外发生的那一刻,他与Aaron同时从车上飞出去,陈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,突然放开抓住他的那只。

他猛然惊醒,却见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,昏暗的光线里,温柔得不像话。

他还沉浸在梦境的绝望和悲伤中,可也知道那只是一场梦,她现在还在他的身边,像只乖巧柔顺的猫。

从前总不相信会有对的人存在,所有的悲伤与伤害都归结成命运的安排。而今终于相信那个人会出现,所有的翘首盼望与翻山越岭都是幸运的铺垫。

遇见她,真好。

陆寻又重复了一次:“不要放手。”

陈初不明所以,见他表情严肃,只得闷声应了一句:“好。”

车厢又恢复了寂静,车已开到了巷子口。

陈初下车时后面的人并没有动作,却在车门关上那一刻听见他低声的一句“对不起”。

很轻很轻,她却听得清晰。

这些日子以来的那些不满与愤怒,在这简单的三个字后突然就烟消云散。她转过头,车窗隔绝了他的情绪,只有那双明亮的眸还在注视着她。

默默地,寂静地。

[5]

虽然生活衍生了无数变故,但工作仍要继续。

因为陆淼淼的伤,新接的电影工作耽搁了许久,大纲迟了许多天才交到制片人手里。连日来的忙碌和焦躁,陈初自觉写得不够完美,早就做好被挑毛病和修改的准备,但制片人少见地没有大发雷霆,只是不痛不痒地点了几个要修改的点,连她不按时交稿都不曾过问一句,更别说责备。

天气已入秋,因为昨夜连夜赶稿,陈初有些受寒,听她说话带着鼻音,还关心道:“这天气是容易感冒,多喝些热水。”

陈初在制片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中被送出办公室,她的脑袋晕乎乎的,头疼得厉害,对制片人的态度也没有多想,只当是自己生病,他对自己态度宽容些,还在心里暗自感谢。

谁知还没走到茶水间,便听见有人在议论自己。

“对,刘制片的态度真恶心。”

“刚小许进去送本子还被骂哭了,这会对着那个陈初又觍着脸。这是什么来头?”

听壁脚向来不是君子所为,陈初不屑,可脚步却不自觉慢下来。

“哦,你不知道啊,那可是陆总女友啊。前段时间不是还上了八卦杂志吗?后来陆总和冉书瑶传绯闻,其实冉书瑶就是个烟幕弹,要不然在盛娱这么多年怎么才闹出绯闻来。这个才是正室,都登堂入室了,他侄女受伤了也是她全程照顾。”声音带着神秘,像是刻意压低,但音量却不小。

“哦,曲线救国?”

“谁知道呢,她好像和他侄女一个学校。”

“啧啧啧,小小年纪,可真不要脸。”

陈初听得火冒三丈,再不露面还不知道她们要编排到几时,当即就走进茶水间,还在掩嘴笑的两个女人见状愣了,也没再议论,低头赤着脸绕过她回了办公室。

陈初回想制片人的态度,原先的感谢也都灰飞烟灭,只剩下一肚子的憋屈,头也更疼了,恨不得立马离开这个鬼地方。

这个念头刚冒起,那边电话就响了,还是当事人之一。

“有事?”她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好。

那边的人被她一吼,怔了一下,这几天两人的冷战已有破冰的趋势:“你怎么了?”

“没怎么了,你有什么事?”

“你在盛娱?已经中午了,一起吃饭。”

陈初刚想问你怎么知道,但一想,这是他的地盘,到处遍布眼线,也是理所当然的事:“不吃。”

“我在十一楼餐厅等你。”

“我说了我不吃,你自己吃。”

陆寻直接略过她的答案,挂了电话。

陈初不爽得很,倒了热水收拾了东西就准备回去,可进了电梯,手却不知怎么地按了十一楼,门一开才发现在餐厅。

盛娱的福利极好,餐厅整整占用了一层,中餐西餐皆有,琳琅满目,堪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,据说主厨还是陆寻从某个米其林餐厅挖来的。餐厅的设计也赏心悦目且合理,除去大厅的卡座还有好几个隔开的小包间,方便艺人和高管谈工作。

陈初听说过好几次,却还是第一次来。

时值午休,餐厅里人来人往,谁也没去多注意她。她往里走,正准备给陆寻打电话,结果却看见顾珏宇叫她:“陈小姐,这边。”

顾珏宇是陆寻特助,甫一开口,好几个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,目光自然而然也落到陈初身上。这些目光各异,陈初被看得不自在,只得加快脚步跟着顾珏宇往里走,果然进了包厢就见陆寻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,已点好了餐:糖醋排骨、清蒸鲤鱼、清炒时蔬,还有两盅黑乎乎看不出原料的老火汤,挺简单的搭配,但明显与外边的自助不同,一看就是开的小灶。

陈初原本没什么食欲,这会儿闻到香味肚子也饿,懒得与他矫情,就在对面坐下来。因为心里有事,也不怎么想说话,兀自低头吃饭。

陆寻见她埋头苦吃,问:“你怎么脸色不大好?”

“没什么。”陈初仍旧爱理不理。

“我早上就看见你精神不大好,刘制片没有为难你吧?”

陈初愣是没想起早上在哪里遇见他,听他提起刘制片又想起原先在茶水间听到的话,不禁道:“以后在盛娱,你还是别和我走那么近,也别像今天这样找我吃饭了。”

“怎么?我找你吃饭还不行?”

她想了一会,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:“不是不行,影响不好。”

“怎么就影响不好了?”

“盛娱不是禁止办公室恋爱?”

“那是针对艺人,再说了,你也不是盛娱员工,只是合作者。”

陈初心想,先前你让我别染指你家艺人的时候,可不是这种态度,见他一副无所谓不配合的态度不由得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:“你这样让我有些难做。现在整个盛娱上下都觉得我是你的女朋友,对我的态度与以前大相径庭,连导演和制片都不挑刺,关怀备至。”

陆寻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:“你不是我女朋友?这样有什么不好?难道你喜欢每个人都对你横眉竖眼的?”

“当然不是,可我不希望是因为你的关系大家才对我好。每个人都因为我是你女朋友才对我好,我感觉我的能力、我的付出、我的努力全都被否定了。”

“你的能力、付出、努力都在,怎么会被否定呢?难不成因为我,你就不是你了?”

陈初见和他说不通,不自觉提高了音量:“现在大家都觉得我靠着你上位,你觉得我能开心吗?”

被这么一吼,陆寻面色自是不好看。

陈初也后悔,道歉却说不出口。

两人沉默地吃了午餐,又是不欢而散。

仿佛那一夜他的低头,他的道歉,他的温柔,都是错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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