§6

天一亮,爷爷屋里就响起咳嗽声。一阵接一阵,像打机关枪。

我刚从**坐起来,爷爷就隔着墙说,趁早,河里的水干净,去挑三担回来,把缸里灌满。

这是爷爷第一次叫我挑水,我有些愣,心想,爷爷怕是真老了,他要是不能动了,自己的书恐怕也就读不成了。

我没有做声,挑上水桶就出门往西河里走。镇上大部分人没起来,街上只有少数几个像我一样趁早到河里挑水的人,大家见了面,也不打招呼,只顾把一挑水颠得晃悠悠的。

小街上,各户门前还未来得及扫,昨夜猪羊牛拉的粪便随处可见,而翠水的窗前,更是大明大白地扔着几团红色的卫生纸,上面有一摊摊的血污。

挑水的人们并不骂,绕了几步就过去了。

田野上有一层湿雾,十几堆还没烧透的火粪,仍在冒着青烟,和雾搅在一起后,散出一股沁透心脾的异香。

习文屋后的山坡上也有一股烟在升起,但比火粪烟淡许多,也小许多。我看不清那是在做什么。别处的雾都是薄薄的,就那儿显得又浓又厚。

我将第一担水挑回屋里,再到河边舀第二担水时,一阵风将那团雾吹散了,露出习文的身影。

习文跪在一座新坟前,一把一把地烧着纸钱。

蓉儿的爸正好挑着水桶走过来。

我问,今天是什么日子,怎么习文这早就爬起来上坟。

蓉儿的爸望了一眼说,长子一死,习文就天天这样,剃头佬发给她的一点工钱,她差不多都买了黄表纸。

我说,习文一个人太可怜了。

蓉儿的爸说,是呀,不知谁来行行好,早点给她保个媒,找个男人嫁出去,也算是个依靠。

我忽然生起气来,说,你以为习文也像你家蓉儿那样?

蓉儿的爸说,你这伢儿,平白无故的抖什么威风!大清早的,谁犯着你啦,是你找着我说的话嘛!你是不是也想我们像对待赵长子那样,将你的威风杀得片甲不留!

我挑起水桶走了几步,回头说,休想!

又走几步,我又回头说,休想!

再走几步,我再回头说,一辈子也休想!

挑了三担水,水缸正好满了。我用扁担钩子去钩水桶时,在灶后烧火煮粥的爷爷咳了一声。

爷爷说,水满了,别挑了。

我说,再挑一担搁在水桶里。

爷爷说,我一人在家,一天用不了一担水,挑多了放在缸里会臭的。

我说,快臭时,你就用它将门口的街面冲一冲,洗一洗。

到了河边,舀好水,我将扁担横在水桶上,人坐上去,呆呆地看着还在烧纸钱的习文。这时太阳已出山了,四处都是光灿灿的,反衬得那处山坳更显阴沉。

纸钱烧完了,坟丘旁不再冒烟,习文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,远远地看,如同一尊观音像。

蓉儿的爸走过来对我讪讪地说,听说你和苏队长的女儿是很好的同学?

我没理他。

蓉儿的爸继续说,你昨天看了他们审王国汉,能判几年徒刑?

我忍了忍没忍住,还是开口说,这是秘密不能外传。你是党员吗?

蓉儿的爸说,我是,入了十几年。

我说,是党员更应守纪律,乱打听会犯错误的。

蓉儿的爸走了几步后嘟哝了一句,小狗日的,夹着个卵子当枪使。

我大声说,你放心,蓉儿吃不了亏的。

这时,爷爷的喊声忽然起来了,你那个野种,死到哪里去了哟!

喊声一起,习文骤然转身站起来,我看得见她那目光像闪电一样射向我。我从两只水桶中间站起来,阳光把我的身影在沙滩上投射得很长很长。我们遥遥相对而立。

后来,爷爷又用温和的调子喊我,学文,回来吃饭哟!

我应了一声,弯腰挑起水桶往回走。

山坳里,习文也在往回走。

吃完早饭,我朝爷爷要五角钱去理发。爷爷要我去剃头佬那儿划正字,记上账,钱以后一齐付。我不肯,非要他给我现钱。

爷爷像是忽然明白过来,咧着嘴笑起道,你也懂得在女人面前显威风了!

每年秋天,是我家最富裕的季节,各种收成拿去卖了,总能变出一些钱。

爷爷从箱子里拿出五角钱交给我时说,你想不想吃一节甘蔗,要想,我就多给三角你。

我说,我不想。

爷爷叹口气,合上箱子说,你托生到我们家算是前世没修好,别人家的孩子手里拿着一节甘蔗,在街上边走边啃边吐渣儿,多威风啊,有时还故意往女孩子脚下吐,女孩子若说不该这样,他就举着甘蔗吓唬人家——哎!

我说,吃甘蔗威风个屁,嘴上脸上手上都是水。我在县里经常吃口香糖,那才是又高级又威风呢!

爷爷说,西河镇只认甘蔗。口香糖既不能吃又不能喝,一天到晚嚼来嚼去,像个没吃饱的要饭的饿鬼。甘蔗好,要吃吃了,要喝喝了。

我不和爷爷争,拿上钱出门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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