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国际列车上的追捕

飘忽疑踪

夜幕降临的时候,一辆车亮着昏黄的车灯,通过了总队的哨警,进入了大院。车灯照射的方向,总队长程长峰孤零零地站着,他招着手,那车泊停到他左近。驾驶门开,下车的是贺炯。

“怎么样了?”贺炯直入主题。

“已经找到位置,你那儿怎么样了?”程长峰同问。

“小华是按老家的风俗办的,人搁七天,明天下葬。”贺炯道,说的是师父的事。

程长峰为难道:“我恐怕顾不上去啊,你多操心些。”

“没事,那边我守着……玉河他们怎么样了?”贺炯问。

“据他汇报,核心力量准备固守车站一处张网以待。这个计划有点冒险,等于是把机场、偷渡以及其他可能出境的方式全排除了。我正在斟酌,万一战机出现,而我们的人却不在最佳位置,那可就糗大了。”程长峰道。

这是嫌疑人给出的一个难题,一个在最南边深港市,一个在最北边的滨城市,而且是一个在明,一个在暗。暗的恐怕体貌特征也变换了。最难的是,这一明一暗,除非全部落网,否则也无法形成证据链。

当然还有一个最大的忧虑,程总队长想想补充道:“以上的前提建立在,司令婕就在滨城市。如果她要临时变卦,所有的布置也就形同虚设了。”

贺炯且走且道:“人心不足蛇吞象啊。刚开始你就是想借个人画个像。现在都抓了这么多了,还不满足。”

“呵呵,我就不相信,你不愿意看到有史以来最大的涉黑枪案干净、漂亮、圆满地画上个句号。”程长峰道,他上楼顺势揽上了贺炯的肩膀,又说着:“一个警察的职业生涯中,能遇上几起大案,能亲身参与,这都是无上幸事啊。我得谢谢你啊老贺,给了我一个走上职业巅峰的机会。”

“还没到最后,说不定会吧唧摔下来。而且,不是我给你的,也谈不上谢字啊。”贺炯道。

“你这话说的,不能盼我点好?看在华师父的面子上,我不跟你计较。给你透露个小道消息啊,厅党委本年度新一轮干部考察快开始了,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位置可空着。别说我没提醒你啊,就你这脸这么黑,脾气这么臭,说话又这么冲,可别到时候连个提名都上不去。”程长峰笑道。

“呵呵,我师父生前官职止步于大队长,这几天吊唁者已经上千人了。我这辈子都达不到他的高度了,官职提再高也没用。您看我头发都快脱完了,留下的也快白完了,这年纪了有什么可争可抢的啊。”贺炯似乎没有从悲观的情绪里走出来,冷冷淡淡地回敬了程总队长,把总队长听得好一阵郁闷。

上楼,进信息研判中心。信息中枢正在连轴转着,海量的大数据就是在他们手里抽丝剥茧的。两人进去时,坐得满满当当的信息室里燥热异常,微机的嗡嗡声和键盘的咔嗒声交织着,莫名地让人格外烦躁。

或许是环境原因,每个案子到了紧要关头,这个关键部门就会被烦躁的氛围笼罩,再淡定的人也会受到那种无形的紧张情绪感染。

“所有的都在这儿了。”程长峰到了指挥台前,把一摞资料递给贺炯。贺炯快速地翻看着,皱了几次眉头,翻到关键页数上停下来了,喃喃说着:“又查到了司令婕的其他情况啊?!”

“对,专门派了外调。她原名叫司晨晨,改名是为了一件被刻意掩盖的旧案,初中时被一名老师多次猥亵且强奸,事发后那老师被判了刑。她在学校出面协调下,改了名,离开了原住地,转了校,初中后就上了艺校。出于保护受害人的原因,她的原始档案未联网,所以我们只能查到司令婕这个名字。那次经历毁了她对生活和未来的梦想,艺校毕业后混过地方娱乐圈子。不过她混迹的方式是组织卖**,体面点的说法叫援交,但再怎么粉饰也还是被抓了,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。这次服刑期满后就消失了,再一次露面呢,形踪就飘忽不定了,也就是我们能查到的记录,频繁往来北上广大城市、多次出境、时常与不同的男人同行。据调查,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背景复杂:企业老板、官员、涉黑人物、赌场老板、娱乐圈的人物,什么人都有。”

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反过来讲也对,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。这种女人阅人无数,混的又是尔虞我诈的圈子,又在监狱进修过,怨不得反侦查水平这么高。我们得提高一下研判水平啊,这个履历表面看,她就是个出卖色相的失足女。可却细思恐极啊,企业老板、官员、涉黑人物、赌场老板、娱乐圈的人物等,在这些人中间游刃有余,真要有心学,天使也能学成魔鬼啊。”贺炯慨叹道。

“已经学成了,难对付啊。原本想最难对付的是郭三枪,真没想到最难的反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。”程长峰有点心神不定,压低声音问,“刚才说的,玉河准备把全部力量押到车站设防,你看呢?”

“这个方案很冒险,不是他的主意。”贺炯道,想了想,瞬间判定道:“但也没有更好的主意,而且这里能不能行动还要取决于深港是不是可以找到司令婕的位置。抓到明面上的容易,能不能抓到司令婕,得靠运气了。”

正说着,有位技侦喊了声:“总队长,前方有消息传来。已找到了一号目标位置,正在贴靠侦查。”

程长峰笑了,对贺炯挤了下眼睛道:“运气会站在咱们这一边的,虚拟这条线终于落实了。”

他说罢,命令了声:“投射到大屏上。”

眼前的指挥屏点亮,传输延迟十几秒后,闪出了一幅画面,似乎是个酒店窗户,随着镜头的拉近,一个熟悉的人,一个案情里一直遗漏的人,出现了……

“是他?”席双虎惊愕了一声。

观测镜里,已经清楚地看到了那位男子的体貌,白衬衫、西裤,正倚着窗户喝着杯冷饮。很帅的一位男子,他也很熟悉,是在沁山县案发几小时后就见过的人:

秦磊。

这个可足够让席双虎大跌眼镜了,他看到一脸奸笑的丁灿,紧张地问着:“什么时候你就盯上他了?”

“记得本案的证人保护吗?那位女的。”丁灿提醒。

“伍士杰的小三?陈文静。咦,对呀,这个女的后来没见过,应该是总队内保安排保护性居住了。”席双虎道。一般这种情况,会由总队的内保部门安排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如果涉及案情更重一点,说不定还派有贴身保护,即便是办案人员,也不会知悉详情的。

丁灿还在奸笑,席双虎不忿道:“你偷笑什么呢。我明白了,伍士杰几次出国,和陈文静同机不邻座,应该是悄悄带着小三出去溜达。一定是陈文静见过伍士杰和秦磊在一起,但秦磊未必知道,伍士杰身边这个女人。”

信息肯定被保密了,涉案而没归案,解释只有一种:证据不足。

顶多还有另一种作用:放长线,钓更多的证据。

席双虎皱眉想着,喃喃道:“证据依然不足啊。假如他就是提供制枪技术、走私枪管的人,没有一星半点证据。郭三枪无法指认他,陈文静只是见过他和伍士杰在一起,即便是他把卢教授的行程泄露给郭三枪,也无法证实啊。司令婕的洗钱他肯定参与了,但肯定不会在他自己名下啊,那些账户肯定关联不到他,除非……”

“除非什么?”丁灿问。

“除非人赃俱获。”席双虎道。

“什么情况下,有可能人赃俱获啊?”丁灿问。

“跑路时。对,这个思路是正确的,只有在他觉得安全,从容跑路,才有可能人赃俱获……哟,可以啊小火山,有没有兴趣来重案队,以后可有的是让你一展身手的机会。”席双虎兴趣大增,捎带着挖上墙脚了。

“其实你猜的仍然是错的。”丁灿道。

“错哪儿了?”席双虎不解。

“总队是在陈文静指认后发现秦磊有问题的,但有人在此之前,早就盯上了秦磊。你难道就没想过,我根本没见过秦磊,也不知道他的手机号,案发后不久,他就离开晋阳了,一直在韩、日、新马泰一带游**,那我是怎么获取他的信息呢?”丁灿笑着问。

哟嗬,是啊,席双虎难为地两眼发滞,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。丁灿却是失望地一摆手道:“哎,看来没法跟你混,你太老实了,遇上高智商的嫌疑人,你会吃亏的。”

“我知道了,又是猛子捣的鬼……咦?这家伙怎么做到的,总不能他见了秦磊就能判断秦磊和司令婕有关系吧?我也见着了啊,那货当时一直瞄那个女同学呢。哎呀,我明白啦,不会是……”席双虎一拍额头,明白了,明白邢猛志三番五次和茹叶楠接触的原因了,肯定是通过茹叶楠对秦磊做了手脚,以丁灿的风格,肯定也给邢猛志当帮凶了。

“嘘……别提这茬啊,这么不光彩的事,我们都不会承认的。”

丁灿笑着让席双虎噤声,不过那不重要,兴奋起来的席双虎跃跃欲试,已经激动得恨不得马上动手拿人了。

此时,夜更深了,丁灿拿着手提电脑,盯着屏幕一刻也不敢放松,就等着对方兴起打一个电话。一个电话,就哪怕一个信息也行啊,可惜一直没有等到。

距他们身处的酒店一间客房,直线距离一公里多处,秦磊斜倚着阳台窗户,懒洋洋地就那么坐着,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拉上了帘子,远程的监视全部被屏蔽掉了……

均匀的鼾声有节奏地响彻在滨城车站派出所某间办公室,条件的简陋并不妨碍这位就着长椅和周公幽会。他的鼾声把另外两位试图眯一会儿的网警搅得心烦意乱,不得已跑出门外。

另一间女士的休息间,邱小妹也恰好出门,随口问怎么了,那网警郁闷道:“画画那胖子一直打呼噜。”

另一位把门稍推,证据确凿,传出来的鼾声在深夜听得格外清楚。邱小妹笑劝道:“克服一下吧,就这条件了,再让所里给找个地方眯会儿吧。这个活宝现在总队都当宝呢,惹不起。”

把两位随行安排了下,她匆匆地出了所门,派出所就在车站里。这个车站是北方的一个铁路枢纽,大到超乎想象,即便在凌晨时分,也有到站和出站的列车。从她所站的位置再走几百米,就是依然熙攘热闹的站台和候车大厅了。

她四下搜寻着,看到刚出来的武燕时,她追了上去道:“武姐……都半夜了,您得眯会儿啊。”

“我睡不着,猛子那家伙跑哪儿去了?”武燕也在四下看着,是在找邢猛志。开完布置会议邢猛志就出来了,一直没回去休息,武燕去看了不止一回了,估计是见不着人心焦了。

两人那份若即若离,差那么一点点没捅破的关系邱小妹是知道的,她小声问着:“他有什么可担心的,就算遇上坏人,应该担心的也是坏人啊。”

“你不知道,华师父去世对他打击挺大。别看他面上像没事人,其实心里比谁都难受。他心思重,有话轻易都不讲出来。”武燕道。

邱小妹一提这个就来气了,直道:“心思是够重的。我刚刚才知道,他们一直追踪着秦磊,这么久了都不吭一声,我们还是从总队反馈的案情里知道的。”

“不都一样吗?我和他一起跟着案子,到现在我都不知道,他怎么看出秦磊身上的疑点的……他一直往茹叶楠那儿跑,我还以为他想旧情复燃呢。”武燕口无遮拦道。

听得邱小妹笑了,小妹的视线看到人影时,顺手拽了武燕一把,顺着小妹指的视线,武燕看到了远处站台之外,隐隐约约的一人拉弓的姿势,不用说是邢猛志了。她快步跑了上去,可把她看得哭笑不得了,这丫在黑暗里拉着弓,嘭嘭的皮筋响声听得格外真切。

“都几点啦,还有心思玩?”武燕大嗓门嚷着。

没理会,嘭又是一声。两人走到近前,不料邢猛志头也未回,又是嘭的一声,无目标地射着钢珠。几秒钟才听到钢珠落在铁轨上的叮声,邢猛志这才慢腾腾地回话:“反正都没心思睡,还不如出来玩玩呢……你是自己心神不宁,就想来吵吵我吧。”

“可稀罕你呢。”武燕叱道。邱小妹一笑补充道:“就算稀罕也是两眼一抹黑啊,反正明天是撞天婚,能不能逮到正主看运气了。”

“细节,我们可能疏漏细节。可难的是在事发之前,我们却无从知道将要疏漏的是什么样的细节。”邢猛志道,确实是在这儿思考。武燕问着:“咱们排得够细了,明天安检将全部换上滨城公安支援的民警,滨城的信息中心也会盯住这里,再加上声纹识别,算是天罗地网了吧?”

“没那么容易,记得我们在追枪时,高速路豁口其实第一站就是瓦窑寨,我和师父错过了,转悠了几天才又回头找到那儿;那四米高的土塄,谁可能想到他们拖拉机农用车上装个简易滑轮就完成了货物转移;再往前比如我们都判断到郭三枪会回郭南村,可却没判断到他雇人哭坟,自己却躲在一旁观察;比如这个案子,我们一直以为抓到郭三枪,扫清团伙一网打尽就完事了,谁能想到,他的背后还有一个操纵的人……就是这种细节的疏漏可能导致满盘皆输,但这一次我们输不起,万一输了,嫌疑人可就远走高飞了,不像在云城还可以从头再来。”邢猛志道。

邱小妹点头道:“有道理,但是车站布控难度大,变数太多。”

“你是警察,还不是正式警察,真把自己当神仙啊?能在案发之前想到每一个细节?假如明天司令婕从这儿走的判断正确,就已经很了不起了……别给自己太大压力,会把自己压垮的。”武燕劝道。

“呵呵,正因为有压力我才出来释放啊。”邢猛志道。

“拉弹弓释放?”武燕笑问,太小儿科了。

“看,你也忽略了一个细节,我并不是单纯地在玩。”邢猛志又拉开了弓。武燕顺着他手势看,脱口惊呼:“呀,你在射萤火虫?可能吗?”

嗖的一声皮响珠出,武燕视线里一个光点蓦地消失了,她话音未落自己却张大嘴合不拢了,邱小妹惊讶道:“我去,玩得真溜啊,不愧巡警大队叫你弹弓神警啊。”

“只有追求极致的射点和射击环境,水平才能不断提高;对付这种高智商的嫌疑人也一样,只有把你的智商和想象压榨到极致,才有可能准确地找到目标,一击而中……”

邢猛志说着,又一弓嗖地出手,黑暗中一只划着光线而动的萤火虫瞬间消失不见。不知道准确的距离,没有固定的轨迹,可它依然被击中了。

武燕和邱小妹惊愕中,听到了黑暗里邢猛志犹豫且深沉的声音悠悠叹着:“敢在胡浩头上黑吃黑,而且敢和警察玩捉迷藏,这个女人胆大细心到超乎想象。我们不可能知道所有细节,可最怕的就是可能某个细节的忽略,会导致我们错失机会。”

他依然陷在焦虑中,武燕蓦地觉得心一疼,想劝慰却不知如何开口,只能呆呆地看着邢猛志一发又一发地在漆黑的环境视线寻找着目标……

啊——一声惊呼,黑暗中司令婕从**坐起。

像是噩梦醒来,随着嗒的一声开灯,她满身虚汗,坐在被子里双手抱胸,像刚从梦境惊恐中逃出来。

“是场梦……吓死我了。这个王八蛋,这些王八蛋,没一个好东西……”

她喃喃说着,如梦魇般的记忆总是像附骨之疽一样,你刻意地选择忘记,而它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来打扰你,困扰你,惊吓你,让你一刻不得安宁。

她记得第一个撕开她衣服的丑陋男人,满是烟味的臭嘴;她记得欢场里那些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,总是恶心的满目**笑;她记得看守所和监狱里那些警察,肃穆冷峻到让她恐惧;她记得那些和她同监的女人,在绝望中一天天就那么煎熬。已经活过的半辈子像一场噩梦,梦醒时分她就像现在的样子,双臂抱着胸在恐惧里啜泣和发抖。

她现在有点后悔,在最孤独和最恐惧的时候,脑海里迸出的人竟然是那个让所有人避如蛇蝎的郭三枪。她有点后悔把他扔在云城,否则有他在身边,她肯定不会做噩梦,每一次被他抱在怀里,每一次他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驰骋,总是那么酣畅淋漓地忘我。每一次欢愉之后,他总是那么依恋地看着她,用她久经欢场的眼光看,这是个雏,是蠢到可以为女人不顾一切的那号傻瓜。

她有点喜欢这个人,最起码是真心的,哪怕他有点愚。男人之于她像口红和衣服一样,不管拥有多少也不会满足。偶尔会发现自己喜欢的,但也会很快被抛之脑后。

可每每想及这儿又开始可怜自己,好容易遇到一个付出真心的男人,却是个杀人放火、犯案累累的恶人。

恶人!

即便恶人又如何,她翻身,手从枕下拿出了护照、证件,眼前的东西和心里的憧憬像有魔力一样让她长舒一口气,暂时放下担心、焦虑和恐惧。她轻轻地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,然后起身,裹着被单进了卫生间,映入眼帘的是镜子里蓬头乱发、萎靡颓废的形象。她凑近了,给了这个陌生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,然后拿起了剪子,捋着自己长发,咔嚓一剪,一把青丝零乱地落在洗漱台上,随着咔咔嚓嚓的声音不断响起,洗漱台上满是被剪掉的头发,一片狼藉。

她的视线依然瞄着床头柜上那本护照,仿佛怕丢了似的。那本翻开的护照,上面是一行奇怪的文字:Евфросиния。

那是镜子里这个陌生人要用的俄文名字,翻译过来叫:叶夫弗萝西妮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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