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时晚矣

时间回溯十二天,三月二十三日。

这是个晴朗的天气,伍士杰一路驾车却没有一点心情欣赏车窗外的景色。他心事重重地闯了一个红灯,差点和迎面的车撞上,急刹停车,他长舒一口气,却出了一身冷汗。他使劲地定着心神,摸摸驾驶位置已经打好的行李包装,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,又急急向小区驶去。

这个小区的名字叫金海浅滩,人到出事的时候就迷信,容易胡思乱想。现在他甚至想到了这个带着“浅滩”的名称甚不吉利,龙困浅滩,正如他现在的处境,要困在这里了。

驶进小区,穿进地下停车场,方把车停稳,拿出电话,拨号时却响起了笃笃笃的敲车窗声音。他侧头,一张带着刀疤的人脸极具视觉冲击力地出现在他眼前,惊得他啊一声手机掉到了车座位下。那人敲车窗用的是枪口,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,枪口上下摆动,在示意着他打开车窗。

他绝望地,抖索着,摁下了车窗,难过、难堪还很为难地嗫嚅道:“老三,兄弟一场,留条活路。”

是郭三枪,一个让他绝对恐惧的人,一个冷血冷酷到连闹爷胡浩也对他毕恭毕敬的人。伍士杰的话几乎是哀求,他乞怜的眼神看着郭三枪又求道:“看在我给令尊造坟当过半个孝子的分上,放兄弟一马,包里的钱归你。”

“挪挪……”郭三枪答非所问,只是示意他往副驾上挪,他吃力地挪了过去。郭三枪坐到了驾驶的位置,很不屑地盯着他道:“这么怕死,怎么敢干反水的事啊?”

“没有,没有,老三你听我说,我就鬼迷心窍吞了点钱,举报的事绝对不是我干的。”伍士杰辩解着。

郭三枪冷笑一声道:“是吗?你怎么知道是因为举报出的事?”

“这……”伍士杰一噎,被郭三枪犀利的眼光吓住了。

“坐好,系安全带,祸不及妻儿。我知道你在这儿养了个小的,事到你为止,别逼我灭门。兄弟一场,别说我不帮你。”郭三枪冷冷道,一拉挡杆,车驶出了车位,疾驰而去。

在车驶过的地方,一个躲在地下车库和单元门廊之间角落的女人,因为惊慌和恐惧一直在**,车走后,她连滚带爬地往回走……

“就这样……”

这个女人两眼红红地把手机递到了武燕的手里。

她是陈文静,一位漂亮女人,楚楚可怜到让人忽视她的小三身份。更让追踪来的武燕一行没想到的是,她还带了个孩子,两岁半,二人一同被连夜带回总队了。孩子躺在她怀里已经沉沉睡去。这个遍是警察的环境总算让逃亡的陈文静松了一口气,不再恐惧了。不过恐惧之后全是悲伤,说一会儿话就抽泣半晌,乔蓉这时候才找来了一床被子,铺在桌子,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,让他睡舒服了点。

“你们是约好的?伍士杰是去接你?”武燕问。

“嗯,他是突然通知的,让我带着孩子,坐高铁去北京,然后出境,机票都买好了。”陈文静道。

“那出事后,好像是他发妻报的警?”武燕又问。

“嗯,是我给她打的电话。她不知道我和老伍的关系,起初她还不相信,几天没见到人才报的警。”陈文静有气无力道。

“然后……你怎么一个人到省城来了?”武燕问。

“我也不知该去哪儿。在这儿上过学,对这个城市熟悉。”陈文静道。

“那这事,你知情?举报非法野生动物交易市场,你也参与了?”武燕问。

陈文静点点头。

“为什么想到卢教授?”

“不是光想到卢教授,而是给过很多人,一直没结果。后来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名人,老伍问我认识不,我在山大上学,见过卢教授这位名人,我们就试着联系一下,结果还是名人管用,没几天就见效了。”

“说说你们联系的具体情况。”武燕道,她示意着乔蓉给陈文静倒了杯热水,几位小警围着她而坐,侧耳准备听听这个已经失去主角的故事。

过程并不繁复,陈文静通过校友得到了卢启明的联系方式,伍士杰试着跟卢启明联系。情况一说,卢启明有点半信半疑,不过等伍士杰把照片和视频一传过去,当天卢启明就从晋阳到了午马市,伍士杰陪着他走了一趟。卢启明回到省城没多久,便爆出来云城市非法野生动物交易市场被查的事,此事刑拘、治拘两百余人,查缴非法狩猎、非法私藏枪支等各类嫌疑人两百余人,在当地及周边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。

可知道的仅限于此,再往深里去就出来偏差了。陈文静眼中的伍士杰是一位因为热心公益事业还被打击报复的人士,至于打击和报复的那个疤脸人是谁,她根本无从知晓。

邢猛志看完了陈文静当时偷拍的郭三枪的照片,把手机轻轻放在桌上,趁着说话的间隙出声问道:“那出事这么久,你当天又是目击证人,为什么不早交给当地警察?”

“我不敢去。老伍也说过,万一要有什么事,就让我带着孩子走得远远的,别再回来。”陈文静忧郁地道。

这话似乎有潜台词,邢猛志小心翼翼问道:“那应该是伍士杰对这事有预见了,但是仅仅举报个非法野生动物交易,也不至于有被绑架灭口的威胁啊。再说,他也不在这个行业,这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?”

“我也不清楚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”

“不管是找到伍士杰还是抓到真凶,我们都需要您全力配合,您不要有什么顾虑。这里是省刑事侦查总队,和地方没有利害关系。”

“我……我确实不清楚,不过他给了我一样东西,告诉我说,万一哪天找不着他了,就把这东西交给警察。我一直在问他到底是什么事,他没说过。”

陈文静说着,又啜泣上了,边擦着泪,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来个比巴掌还小的加密数据硬盘,为难地说了句:“我看过,加密了,他没来得及告诉我密码。”

“哦,这个不是问题。”邢猛志接过来,丁灿端着电脑坐到了他旁边,一连接电脑,开始运行破解程序了。很慢,跳动的数字一个一个定格,丁灿痴痴看了几眼好奇地问道:“伍士杰原来是做什么的?这个加密软件用得不简单了,三十二位工程加密,很专业。”

“他的学历并不高,都是后来自学的。好像是矿山机电和机床一类,他经营这些东西,肯定得懂啊。”陈文静道。

“哦,那在此之前,他有没有什么反常表现?比如见到陌生人了,比如情绪上的变化。毕竟他可能知道有危险,但是又不肯把情况告诉你让你也担心,所以承受的压力会很大。”邢猛志问。

这个问题直指内心,陈文静悲伤却又幸福地哎了几声道:“有的,那段时间他变得很暴躁,动不动就发火,经常在电话里不知道和谁大声嚷嚷。后来有次对我说,他干了件要命的蠢事,午马市待不下去了,要带着我和孩子一起走,先到国外躲躲……谁知道,还未来得及走,就……”

又哭了。今天可算是见识到比一问三不知还让人难堪的讯问了,就是面前这样的,一问哭三次,你干着急没治。没等这头哭完,那头的密码倒解开了,几人凑到了电脑屏幕前。丁灿做了个小动作,众人推说要进一步分析这些加密数据,乔蓉、丁灿、邢猛志便离开了,到了另一间办公室。

早迫不及待的乔蓉拽着丁灿问道:“是什么?你这么紧张?”

“我们可能找到了枪击案的动机了,自己看。”丁灿把电脑放到桌上。

乔蓉和邢猛志睁大眼睛看,然后大眼瞪小眼相互看,没看太懂,密密麻麻的文件数据,可两人又不好意思说,丁灿哭笑不得道:“这是标准的台账文件,公司已经注销,理论上要销毁。但台账文件当作秘密留下来,还说明不了问题,看吧,答案就在这里面……”

他把文件导入应用软件,一页一页翻着,隔了一会儿标注了一条高亮,嘴里念着:“××××年六月,公司购入一批一百九十五毫米管材,用于焊接洗选煤厂的钢制流水架。一百九十五毫米、空心,里面塞进去,恰恰是枪管的口径,会有这么巧吗?查实一下很容易。

“××××年六月,同一个月,购入硫酸铜溶液十五桶。我查下同一个月数据……同一个月,不同的公司,购入了盐酸、氯化锡……呵呵,他们是分开购入的,是用不同的公司配置了资源。至于车床和铣床,那就更容易了,他本身就是做这种生意的,随便订购一台二手的就解决了。我查查,有了,午马精密测量公司,也是个已注销的皮包公司,向伍士杰的公司购入了一台数字车床,该公司经营三个月倒闭,也已注销。”

电脑屏和丁灿的手指跳动得一样快,从数据到天眼查询,连续给出了数个已注销的关联公司,公司消失了,那这些分散并且不起眼的车床、管材、化工原料,也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,毕竟午马、云城这样有数百家化工企业的城市,起起伏伏每年不管倒闭还是新成立几家公司,都不会引起谁的注意。

“看来,这就是真相了。但有个问题,伍士杰是仅仅把野生动物非法经营举报材料给了卢教授,还是连着这些东西一起给了卢教授?如果一起给,卢教授为什么只举报了一项内容呢?或者是伍士杰只给了卢教授一部分秘密,而不是全部,这又是为什么?”丁灿有疑问了。

“用电脑你是高手,到用脑的时候,你的脑袋里的CPU运算能力就跟不上了,这么多数据,要不是乔蓉懂,我们都未必知道目标是在制造枪支最关键的枪管啊。”邢猛志道。

“对,一切都合乎情理,而且都也已注销,连大数据都无能为力了。注销超过半年的公司数据,大数据里是作为冷数据处理的,除非是指定时间段目标名称,否则根本查询不到。”丁灿道,可以策划的人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了,巧妙地给了所有事一个合理的解释。

一直在懵然思索的乔蓉没有出声,邢猛志手在她眼前晃晃问道:“嘿!怎么了?你应该高兴啊。”

“高兴不起来啊,可能比想象中更严重。太专业了,绕过了排查,把资源合理合法化,而且这么大量。原来判断是个小作坊,制造这么成本高昂的精射气狙大不了百八十支的水平。现在看来,我们想错了,光硫酸铜溶液就十五桶,一桶可是一百公斤的量,而拉一根枪管的膛线,稀释溶液连一百克都用不了。”乔蓉愕然道,似乎被吓住了。

丁灿这笔账算不太清,他侧头问道:“那就这些资源的量,测算能达到多大的制作水平?”

“嗯,四吨的管材里套枪管,同等长度运输,应该有六千多米,十五桶硫酸铜溶液,可以制造出来的枪支……五千到八千支。”乔蓉给出了个大概的计算结果。

丁灿眼睛一直,毫无征兆地呃了声,邢猛志嘴张大了,要说什么全给吓得咽回来了,饶是两个胆大妄为的人,也被吓住了,表情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,好半晌醒不过神来。

乔蓉却是急急地拨着电话,第一时间向支队长汇报了……

“麻利点,才他妈干多大会儿活儿就偷懒了?”

“杜总,这死沉死沉的,您不抬您不知道啊。”

“少废话,都几点了还在贫,都快点。”

“欸,放心吧杜总。这鸟不拉屎的地方,别说人影,鬼影子都没一个。”

黑暗里,影影绰绰几人,正忙碌着从破旧的厂房里搬着成包的东西,偶有大件,需要几个人合力抬上车。车是辆时风三轮,别看那是三蹦子,那可是专为超载而生的国产神车,核定两吨能拉十吨的怪物,一屋子设备、材料也仅仅能把它装满而已。

杜攻城是监工,偶尔会打着手电亮光照会儿明,整个干活儿几乎都是借着后半夜下弦月的自然光在搬运。哪怕有郭三枪在放哨他都不大放心,实在是这事太他妈大了,每回干可都是提着脑袋在拼。

“杜总,铅块也带走吗?那玩意儿太沉了。”

“肯定带走,要不拿啥做狗粮,再去买不还得拉回来?”

“好嘞,听您的。”

是个天生半秃的小子,脑袋在月光下闪着油油的光亮,他也由此得了个很响亮的绰号:秃轴。

偷懒的是个龅牙弟,牙龅弧度太大以致抽烟嘴唇很难叼住烟,一般都是咬着,他十几岁开始修车,以至于现在不修车的身上还有一股子机油味,同伴美其名曰:油机。本来叫机油的,不过油机更黄暴一点,就用上这名了。他抽了根烟被杜总踢了两脚屁股才挪窝,奔着去和二米一起抬物件。二米顺口问道:“杜总,三爷呢?快完了。”

“他搁外头放风呢。欸,我跟你们说啊,都别惹三爷不高兴啊,这可是咱们自己头回搭伙,人人有份。”杜攻城警示道,在他们眼里郭三枪是“三爷”,已经没人敢唤“三枪”那个绰号了。

“对了,我这趟出去学了个新词,叫共享经济,咱们这也算共享对吧?”油机问道。二米答曰:“雷子会定义咱们是伙同谁谁谁,不会说谁和谁谁共享,这两码事,好好当婊子赚钱是正事,甭想着给自己脸上贴金。”

“哥是有枪的人,当什么婊子?”油机不屑道。

“准你个假,你明儿扛上支去市里显摆显摆?”杜攻城泼冷水道。

不料油机讪笑纠正道:“杜总您误会了,我说的是我身上自带的这杆,没膛线,易犯贱。”

这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,杜攻城顺势踹了他一脚,看着郭三枪回来了,快步迎了上去,外头巡视了一圈,看表情应该没啥事。杜攻城赶紧道:“马上就完了,直接拉到新地方。要不风吹雨淋地天天搁这儿了,我紧张,您也受累啊。”

郭三枪嗯了声,答非所问:“他们怎么回来的?”

一般情况下,郭三枪不重复知道的事,经常答非所问,不过如果他问,别人可不敢换话题了。杜攻城小声道:“放心,这几个是沾毛都比猴精,坐黑车雇车回来的,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。”

“成,你给我找辆车,明天我回趟老家。”郭三枪又来一句答非所问。不过这话可把杜攻城吓了一跳,他追着道:“老三,这节骨眼上你露面太危险了,老伍和省城那人那事,保不齐会被盯上啊,宝马这家伙还在里头呢。”

“你蹲大狱的时间太短了,一点都不了解警察。没凶器,没作案工具车辆,没有目击证词,怎么定案?教你一招啊,以后要被警察抓了就咬死啥也别说,咬不死可就得被咬死。”郭三枪这回给了句很有哲理的辩证警言,然后自顾自地进蜗居收拾东西了。

这话听得大伙都怔了片刻,谁都有敬畏的东西,包括最没底线的坏蛋也有,比如警察,比如监狱。平时大家都是刻意地避免讨论这种话题,尽管都知道,大家的归宿可能相同,但在这个归宿到来之前,却都在期待不同的运气。

杜攻城指挥着众人搬运完毕,载重的车辆突突吼着在坎坷的旧路上前行,随行的秃轴、二米、油机等人没有问去哪儿、干什么,只是机械地服从着安排。即便问也没有什么意义,制作武器的窝点是一个月换一个地方,他们已经习惯了,这条黑路只有尽头,没有回头。

对此,他们也习惯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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